金雪峰圣龙潭潜水事故，潜水与打捞经过详解

今年5月的一天，南宁圣龙潭公园码头，一名潜水员正准备乘船到下潜点入水支援。突然，船工发现有名潜水员浮出水面并漂浮不动。没多久，另一名潜水员在相距五六米的地方也浮了上来，他喊了两声，又迅速潜入水下。而等他再上来时，已经是三周后了。这就是南宁圣龙潭“5·20”潜水事故，也就是导致金雪峰和张维遇难的事故。对于事故的原因，当时有各种猜测。

接下来我就根据WUDI王远撰写的事故报告以及葡萄所写的搜索打捞报告，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还原一下这起事故。

**事故地点**：南宁市明阳工业区圣龙潭公园。圣龙潭是一个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河水涌出后形成的湖泊，湖泊东西长约200米，南北宽150米，潭内水位稳定，无明显进出水口，水温常年维持在21至23度，因此这里逐渐成为了淡水深潜训练和极限探索的热门场地。

为了方便讲解，我根据葡萄使用声纳和水下机器人测量出的圣龙潭等高线图，绘制了一个粗略的从南向北看的剖面图。从水面到水下160米是一个呈漏斗状逐渐变窄的开放水域。在170米时，地形突变，出现一个纵深达百米的峡谷。2019年，金雪峰在这里下潜到了185米，创造了当时的亚洲女子深潜记录。

230米到252米是一个布满淤泥的缓坡，同时也是三个洞穴入口所在的区域。图上画出来的是252米底部入口，洞穴从这里向西延伸。西片洞穴的具体结构还不清楚，根据推测，圣龙潭里的水应该就是从那边涌出来的。

2024年4月，WUDI的陈潜与澳大利亚Siro探险队的克雷格·查伦、安德鲁·奥克利在WUDI技术潜水员的保障和支持下，在圣龙潭进行了三次230米以上的大深度探索。最深时，安德鲁·奥克利下潜到241米，陈潜与克雷格则下潜至252米。当时金雪峰也作为支援潜水员参与了这次探索。

2025年5月20日，金雪峰、张伟以及他们的团队成员来到圣龙潭。

金雪峰出生于1987年，是中国技潜领域为数不多的女性顶尖选手，从事潜水教学与洞穴探索长达十余年。她的潜水生涯始于2012年，四年后加入WUDI，2017年转向CCR循环呼吸器深潜，累计使用时间超过400小时，并成为WUDI的核心教练之一。

张维出生于1982年，拥有15年潜水经验，专攻洞穴深潜领域。2019年起使用CCR，累计潜水时长超过150小时，有多次百米以上深度潜水记录，最大洞潜深度为220米，于九顿天窗创造。张伟与金雪峰是长期的潜水搭档，两人曾合作完成多个高难度项目，这也使得两人对彼此的信任度非常高。

5月20日进行的深潜是他们为后续挑战250米进行的一次训练。当天的水下支援团队共有三人，都是金雪峰的学生，但支援仅会在60米处携带减压气体接应。另外6米深处还设置有水下减压吊舱（即减压帐篷），但没有安排人员值守。

两人的潜水计划为：沿引导绳快速下潜至200米，做短暂停留后，再直线上浮做分段式减压。减压点共有8处，深度越浅需要停留的时间越长，预计总潜水时长285分钟。

上午10点到11点半，金雪峰和张伟进行装备检查。11点54分，两人从下潜点入水，他们的初始下降速度为每分钟15米。当天水下状况良好，靠近水面的区域能见度约8米，水温24度左右。

在水下30米，两人同步进行了第一次耳压平衡。金雪峰通过CCR语音询问张伟状态如何，张伟以手势回应“OK”。此时，两人的潜水电脑各项参数正常。到达100米后，他们按计划停留两分钟检查装备。张伟则在此时开始频繁进行耳压平衡。金雪峰注意到后，询问他是否需要调整速度，张伟摇头拒绝。

根据后续视频分析，此时张伟的呼吸频率已从正常的每分钟12次提升至每分钟18次。呼吸加速应该跟他的耳压问题有关。而在使用CCR深潜时，急促的呼吸是非常危险的，它会使得潜水员呼吸到的二氧化碳超出CCR的过滤上限，导致二氧化碳在潜水员体内堆积。之后，潜水员就会出现高碳酸血症，俗称二氧化碳中毒。其早期症状有呼吸急促、肌肉抽搐、无意识的拍打，严重时神经系统会受到抑制，表现为无力、反应迟钝，甚至是昏迷等等。

抵达150米后，两人一边下潜，一边进行状态确认。张伟的气体消耗略高于预期，但仍在正常范围内。金雪峰又问他的身体状况，张伟以灯光信号回应“OK”。但实际上张伟此时已经出现轻微头晕，只不过他可能没有察觉到，又或者是因为有一种不想让同伴失望的心态，所以他才做出了没问题的回应。这也成为了悲剧发生的一个关键节点。

两人继续以每分钟10米的速度下潜。金雪峰的摄像头显示，张伟的踢动幅度明显减小，身体略微前倾，这是体力下降的一种典型表现。

12点10分，他们到达计划的目标深度200米。金雪峰再次通过语音询问张伟：“200米，OK？”张伟没有语音回应，只是用头灯闪烁三次表示收到。此时金雪峰的摄像头捕捉到张伟的左手正在无意识的抓挠面镜。这也是二氧化碳中毒的一种症状。

在停留约一分钟后，张伟突然开始快速上升，初始速度约每分钟25米，而原计划的上升速度应为每分钟10米。金雪峰看到后立刻追赶。张维的突然上升，应该是他意识模糊后误操作了浮力装置。因为当时水中能见度只有5米左右，所以追赶的途中金雪峰一度丢失了张维的视野。视频里能听到金雪峰的急促呼吸声，她当时的上升速度达到每分钟30米，已经远远超出安全上限。

终于，金雪峰在120米时追上了停下来的张伟。张伟已将气瓶切换到备用气瓶。金雪峰一只手抓住引导绳，另一只手抓住张伟。可两人进行了短暂沟通后，张伟又一次突然攀升。金雪峰伴随张伟上升，张伟上升的速度有所减缓，但依旧很快，约每分钟25米。期间，金雪峰多次提醒张维控制速度，但均未得到回应。视频里可以看到张唯呼吸急促，周围伴有大量气泡，但他始终没有主动排气、减少浮力的动作。

等升至104米时，深度减小，水压降低，张维的BCD气囊和干衣开始膨胀起来，这导致他的浮力进一步增大。为什么会膨胀呢？我之前有一期视频做过举例：如果你拿一个拧紧盖子的空矿泉水瓶，在水面时它是鼓起来的，可拿到水下后，瓶子就会被水压挤扁，等你再浮出水面时，瓶子又会慢慢鼓起来。张维的BCD气囊和密闭的干衣就类似于这个矿泉水瓶，那就是越靠近水面膨胀的越大，产生的浮力自然也就变大。

而张维身上的变化不止在外部，他体内同样如此。此前在大深度时，溶进他体内的大量惰性气体也开始被释放出来。因此，张伟不仅受二氧化碳中毒的影响，还有减压病的影响，越往上他的意识越模糊，这导致他无法想起或无力去调整自己的浮力。

张伟很快脱离了引导绳，而金雪峰一只手拉住张伟，另一只手抓住引导绳往上升。两人上升到76米左右时，张维的头灯突然熄灭，身体也开始倾斜，这表明他已经陷入昏迷。视频中，金雪峰一边喊着“张维抓住我”，一边打开自身的BCD排气阀，试图通过自己的负浮力减缓两人的上升速度，但效果很有限。

随着张维的气囊和干衣进一步膨胀，过大的浮力导致两人上升的速度完全失控，一度达到了50米每分钟。视频里张维刚呼出的气泡都被他们甩在脚底。到30米时，两人上升的速度更是达到了恐怖的每分钟60米，可见当时张伟的浮力有多大。之后可能是因为岩壁碰撞，也可能是上升速度过快，张伟的摄像机脱落丢失，金雪峰的CCR回路也突然脱落，两人随即失散。

金雪峰将气体切换成备用OC气体，然后以每分钟40米的速度继续追赶。这个决定也导致他失去了最后的生还机会。接着就有了我们视频开头的一幕。

12点12分，金雪峰的水下摄像机拍到他浮上来，并大喊张维的画面，湖面的摄像机也记录下了这一幕。当看到已经有人去救张维时，金雪峰又调整浮力潜入水下。他试图用WUDI教学中的水下再减压策略挽救自己的性命，但可惜的是，在缺乏支援且严重减压病发作的情况下，这种策略已经无力回天。

金雪峰下潜后，身体开始蜷缩，这是承受减压病剧痛的表现。之后他就陷入昏迷，并在短短六分钟内坠落到底部峡谷的一处布满淤泥的缓坡上，深度约238.6米。而张伟则在送往医院后因抢救无效离世。

因为金雪峰失去了踪影，现场人员立即选择报警，并向其他潜水员寻求救援。葡萄在接到求助电话后立即展开搜救协调工作，并很快赶到现场。葡萄是活跃于广西的技术潜水和搜救救援教练，参与了2020年5名洞穴潜水搜救、都安桃花水母大深度打捞失踪潜水员、2021年226米大深度打捞失踪潜水员及2023年都安九顿天窗打捞失踪潜水员等工作，对大深度和复杂地形搜救有着丰富经验。

同时，南宁应急消防救援支队携带一台森芝兰“河豚”ROV及配套的200米脐带电缆前往现场。南宁市应急联动系统启动，应急部门、110及120陆续抵达现场。WUDI潜水基地也配置了两组60米内潜水气体待命。期间，金雪峰的支援潜水员，同时也是她的学生，从下潜浮标处入水并搜索至减压帐篷，但没有发现金雪峰的踪迹。

接着小薇、一刀、阿牛、胖胖郎、鱼雷等人也抵达现场展开搜救。当天的搜索计划为：

1.  以减压帐篷为原点向外搜索，排除较浅区域；

2.  在金雪峰再次下水点沿下潜绳搜索；

3.  沿减压帐篷向峡谷下潜绳方向搜索；

4.  水下机器人与潜水员协同搜寻。

5月21日，机器人再次搜寻。王远（微博）带领WUDI团队成员也同步入水。此后的两天搜索继续，最深处达到180米，但仍然是一无所获。他们根据四天的搜索情况以及圣龙潭地形推测，金雪峰极有可能滑落到了250米深的区域。可因为水下机器人的脐带线缆仅有200米长，搜索被迫暂停。

团队向机器人厂家森之兰申请协助，希望调配具备更大深度操作能力的水下机器人及300米以上的脐带电缆。6月11日，金雪峰失踪的第23天，森之兰提供的“江豚二”机器人以及配套的350米脐带电缆抵达现场，并很快进入水下搜索。

终于，在当天下午六点，水下机器人发现了金雪峰的遗体，深度约238.6米。他正侧身躺在一处缓坡的淤泥上。机器人用机械臂锁定他的CCR。为方便提拉遗体，即避免提拉过程中机器撞击石壁，他们还在水面布设了倍力提升系统。

6月12日凌晨三点，国家消防救援局昆明训练总队水域救援专家、TDI中国区高层王琦受森之兰委托抵达现场指导。王琦曾多次参与国内多项重大救援活动，具有丰富的现场处置经验。葡萄与王琦也是多次配合。

上午，森之兰支援的机器人（后面简称机器一）将遗体调整为俯卧姿态，完成挂钩作业后，机器原地待命。南宁消防的水下机器人“河豚”（后面简称机器二）运达现场。他将在机器一提拉遗体时在旁边负责监控。

下午3点27分，滑轮、绳索等设备到达指定位置后，遗体提拉作业正式启动。（打捞的过程我做了很多简化，实际要复杂的多，整个打捞计划做的是非常全面，也非常科学。）

下午3点51分，机器一将遗体拉升至150米后停下，机器二入水并开始观察机器一的姿态和状况，确认正常后继续提拉。当机器人提拉到50米后，再次停下，配重组通过脐带电缆给机器一加装了20千克配重。这是为了防止随着水压减小，金雪峰的干衣及气囊因膨胀后浮力过大，出现倒拉着机器上浮的现象。

6点38分，机器二入水，确认机器一状态无误后，机器一恢复提拉，机器二同步上升监控。当提拉至32米处再次停下，此时可见遗体背部BCD膨胀，水下浮力明显，水面也可以看见气泡。

7点38分，网眼下水。7点47分，魏博下水。两人抵达遗体处后，开始解除金雪峰身上的浮力装备。同时水面人员通过脐带电缆又给机器一加重了20千克配重，以抵消遗体持续增大的浮力。

或许有的人会问，为什么要停留那么多次？其实这与遇难者遗体的变化有关。当时遗体已在水下泡了22天，部分身体组织出现了液态化。随着深度变浅，压力减小，这些腐败组织会开始膨胀，肠道和气道会排出腐败气体以及血水，然后进入密闭的干式潜水服内，导致越往上升，干衣越膨胀，遗体浮力也就越大。尤其是在30米左右，遗体会因为“巨人观”膨大最为明显，浮力也最大。若不干预（不给机器人加配重），遗体就有可能拖着机器飞向水面，然后在水面喷射气体和液体组织污染水体，因此必须采用缓慢提升并分层停留的方式。

晚上8点24分，机器一将遗体提拉至26米停止，他们需要等待遗体里的气体排出。提拉至22米时，网眼、魏博再次下水去释放遗体干衣内的气体，同时又将10千克的配重转移至遗体腰部。潜水员出水，机器一恢复提拉。此后，遗体分别在18米、12米、十米和7米重复暂停排气过程。

晚上9点27分，遗体被提拉至6米处停止待命，洗消组人员、遗体接收人员及南宁市公安局江南分局法医就位。此后，机器一几乎每提拉半米就暂停排气一次。整个提拉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进行的，非常繁琐，但也非常有必要。

9点42分，水面已经能看到遇难者的脚蹼。一分钟后，金雪峰的遗体正式出水，机器二靠近检查遗体及线缆状态。晚上9点48分，一刀和老莫上前解除遗体与提拉系统的连接。9点53分，遗体与机器人分离，并被拖带至北岸进行移交。

（注意，这片绿色区域就是遗体的深水区域，蓝线是遗体的转移方向，黄色区域为解除装备区域，红色区域为司法确认等待区域，黄线是殡仪馆的撤离路线。其他参与打捞的人员在南岸和西岸执行严格的消杀程序。）

至此，耗时22天的打捞行动全部结束。

事后，在打捞中负责协调与调度的葡萄于6月17日完成打捞报告。而WUDI创始人王远根据金雪峰及张伟的潜水计划、装备状态、潜水电脑记录和金雪峰的水下摄像机拍到的视频，撰写了该起事故的报告，并于2025年9月19日发布在“水下探索”这个账号上。报告详细描述了两人在水下的经历，并指出了可能的事故原因。

报告里原因大致分为三个：

一是张维身体状况不佳，存在耳压平衡障碍与二氧化碳堆积风险。张维曾于2022年出现过耳石脱落问题，虽然经过治疗康复，但也留下了耳压平衡敏感的后遗症。在5月19日的150米潜水日志中，张维还记录自己“左耳压平衡困难伴随轻微眩晕”，但这并未引起两人的重视，他们也没有终止或推迟潜水，以至于张伟下水后长时间的耳压操作导致呼吸开始不规律，然后二氧化碳就在他体内堆积，进而出现了二氧化碳中毒症状。

第二个原因是潜水计划目标性过强，没有充分进行适应性准备。在出事前三天内，两人在圣龙潭进行了三次100到150米深的适应性潜水，每次间隔不足24小时。这种连续多天的深潜安排导致两人尤其是张维的身体没能得到充分恢复。

第三，缺乏足够的深潜支援团队。可能是出于自信，或者考虑到不是正式的项目潜水，他们并未安排100米以下的支援团队，因为那需要协调更多的人员和后勤。虽然这对于接近昏迷的张伟可能没用，但对于金雪峰却是至关重要的。

以上就是南宁“5·20”潜水事故的大致经过。王远的报告后半部分从专业角度探讨了这场事故带来的启示和深潜安全建议，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搜索一下看看。

好了，那么本期内容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感谢各位的观看，我们下期再见。